在儒家经典系统中,《大学》称得上是经典中的经典,在儒学传统上发挥着结构性奠基的重要影响,历久而弥新。究其原因,根本在于它提纲挈领地回答了作为儒家核心义理的两个切要问题——人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?人如何成为这种人?简单地说,前一个问题,《大学》通过明确具体的人生“规模”整体设计做了回答;后一个问题,《大学》则提供了人生修为的具体工夫节目及其次第。 在人生“规模”上,《大学》以“大”为期的指向是明白无疑的,“大学”首先应理解为“大人之学”。中国传统的“大人”观念,既可以“位”言,也可以“德”言。《大学》之旨趣,可将两面均涵盖进来。以位言,大人必经学,方能知职分之所当为,与其治世之目标;以德言,大人经此学,则有以垂教万民、志在天下之规模。使有位之大人,知其所当为之分;使有德之大人,明其所当期之的。一方面,学的观念得到肯定和倡扬,将大人之“大”纳之于学方得,不过,如孔颖达所释,能够正心、修身、齐家、治国以至盛德著明于天下,方能称为“学之大者”。另一方面,为人的应然状态指明方向,王船山训释《大学章句》道:“谓夫大学者,所以教人修己治人而成大人之德业者也”,就说明了这个道理。更重要的是,“大人之学”为达致价值理想和德业境界提供了工夫论的进路。也就是说,“大人之学”之“大”不仅具名词义,而且具动词义。“大”为光大、成就、教育养长的意思。何以为“大”?为有工夫节目、为学次第尔。《大学》工夫节目详备、为学次第分明,从条目上讲,有物、知、意、心、身、家、国、天下,内外涵括,包罗全面;从次第上讲,包括格、致、诚、正、修、齐、治、平,一一承进,功效明著;而且,《大学》工夫,首尾为一,有本有末、有先有后、有始有终,次序有节,相承谨严。宋儒王柏形容为:“博而不露,约而不晦”、“血脉不断,而节拍从容”。《大学》工夫兼具入手性、全面性、次序性、延展性的特点,由此工夫教法以建立大本、挺立身心、安定立身处世之极则,大中至正之道可得而入。所以说,《大学》“指学道之正路”(胡宏语),是“学者入圣域衢路”(张九成语),“入德之门,无如《大学》”(伊川语)、“需从此学则不差”(明道语)。 《大学》在工夫节目、次第和进路上的整体规划,为儒家文化滋养下的人们“代入”人生修为提供了基础性路径。这一“代入”并非人生的某种简单筹划,而是同时预示着人生效验的应然获致。因为《大学》的工夫规划有着“在止于至善”的提点,即在一种极致的工夫推进中,获得人生的贞定(“知止而后有定”)。相应地,“近利”“小成”的人生取向,则会在此进程中被予以规避和拒斥。这一“代入”还为塑造儒家价值传统夯实了理念根基,作为其规模设计和工夫路径的思想内核,《大学》承续孔子“修己安人”之价值指引,并将之理论化、层次化、系统化地框架展开,内圣外王的价值理念由此显豁。即使汉唐间论及《大学》较少,亦不能出此矩镬,郑玄解“大学”为“以其记博学,可以为政也”,韩愈引用《大学》意在强调“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,将以有为也”,都表明了这一点。这一“内圣外王”价值理念经程朱理学阐扬之后,更进一步在全面安排人间秩序的理论与实践中,深深灌注到中国传统价值观的义理结构中。被称为元代“立国规模”的许衡,传播理学过程中最重视的经典就是《大学》,强调“必如古者《大学》之道”;被称为“最后的儒家”的梁漱溟,弘扬教化过程中唯一系统评述的儒家经典就是《大学》,力申“《大学》一书之所为作,凡为此而已”。《大学》以其独特的“文本-理念”的双重优势成为儒学发展过程中(儒门淡泊之际尤显)不可或缺的经典依傍。 《大学》三纲八目之架构严密规整,理论脉络之展开条畅顺适,概念范畴明晰且颇具涵盖性,导致《大学》亦呈现出鲜明的“形式”性。如朱子对《大学》分经别传,以之为立规模之典,称之为“纲目”“间架”“腔子”“地盘”“坯模”“食次册”“行程历”等;牟宗三先生称《大学》“列出一个综括性的、外部的(形式的)主客观实践之纲领”。但若由此径谓《大学》只是一个空壳子,“只说一个当然,而未说出其所以然,在内圣之学之义理方向上为不确定者,究往哪里走,其自身不能决定”,则有待商榷。所谓读《大学》以立其规模,亦是此意,“规模”即规矩、模范,模范言其形式有型可范,规矩言其内容有法可依。以形式上看,《大学》为一腔子、间架,节目清晰,此所谓形式义;从思想取向言之,《大学》归宗儒学,且以明德内蕴心性本体之义,此所谓头脑义。八目非仅条目形式,而是皆内具头脑,如平天下与治其国者,异端杂学亦可有言,但《大学》定之孝悌慈之义与絜矩之道,则儒学之体立焉。各条目之头脑,又无不本于“明德”,本末一体,终始一贯,故可曰“明明德于天下”也。头脑义和形式义结合起来,《大学》实从本体和工夫两个层面奠定儒学之为儒学的基本规模,提供儒学基本的理论架构和思想范式。至此,在前述人生方向、工夫规模、思想理念的基础上,《大学》的“儒学代数学”特质具有了新一层义涵:《大学》在后世儒学发展脉络中备受期重,与《周易》作为“宇宙代数学”(冯友兰语)而“皆可援易以为说”(《四库提要》)相类,或援之为说,或代入己义,成为儒家传道阐教之圣典。 这层义涵显示出从《大学》走向“《大学》学”的内在必然性,此尤以宋明理学视域下的《大学》学最为代表。《大学》实乃宋明理学的重要经典资源,丰富了其理论话语体系,成为其为学宗旨的重要来源。更值得注意的是,作为“宋明六百年理学家依据之中心”(钱穆语),《大学》型塑着宋明理学理论范式变迁之大势——从收摄的格物(朱子),转进到统摄的良知(王阳明),转出为归密的诚意(刘蕺山),直至归结于持定的正心(王船山),理学范式的结构转换体现为依循于《大学》工夫脉络的螺旋式展开。理学格、致、诚、正的理论范式发展背后的思想推动力,透显出经典在思想发展过程中的范导和轨约效应。当然,在经学与哲学的互动下,经典本身也获得了极大的生命张力,历代儒者在《大学》诠释中植入自己的思想已然成为一种不可避免的理论趋势。仅以《大学》作为帝王之学的谱系为例,朱熹在《经筵讲义》就将《大学》视为“帝王之学问”、“人主之心法”,真德秀《大学衍义》进一步阐发称“《大学》一书,君天下者之律令格式也”,邱浚《大学衍义补》以之为“六经之总要,万世之大典,二帝三王以来传心经世之遗法也”,湛若水《圣学格物通》认为“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事”,全部代入“格物”以通之,等等此类均是《大学》作为“儒学代数学”的理论结果,也极大拓展了《大学》自身的理论空间。 总体观之,方向上,《大学》倡大人之学、学以;工夫上,《大学》明条目次第、节节有序;理念上,《大学》主内圣外王、止于至善;学术上,《大学》含理论框架、范式演进。从工夫理路到思想脉络,《大学》统贯儒学之全体;从《大学》到《大学》学,可以成为儒学思想及其发展演进的一个具有学术解释力、思想穿透力的透视点。唐君毅先生曾言朱子列《大学》为四书之首,即已预定了其后“八百年来中国思想之发展,实循《大学》八条目之次序”,“虽曰偶合,亦足为奇”。这一观察亦很好地印证了作为“儒学代数学”的《大学》的历史效应及其理论价值。我们今天的《大学》诠释与研究对此有充分的理论自觉和历史省思,或将更有助于把握儒学思想发展的应然方向。 作者:程旺,北京中医药大学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教授